昨天的诗经会讲中,李旭兄就《周颂·般》谈及“江山”之义,我因而谈到近日正在写作中的杜甫《望岳》《春望》《登岳阳楼》等诗中的“身体生成江山”之意。文章今日完成,在此分享给大家。
看文章之前,先请大家看一段范兴同学做的短视频,是他昨天在诗经会讲中谈“江山”的发言。他剪辑了很多壮观的山水镜头,与他的激情发言相配合,很是好看:
昨天写的杜甫《望岳》《春望》《登岳阳楼》窗外是我种的萝卜
身体生成江山:杜甫《望岳》《春望》《登岳阳楼》中的家国天下
柯小刚(无竟寓)
岱宗夫如何?齐鲁青未了。
造化钟神秀,阴阳割昏晓。
荡胸生层云,决眦入归鸟。
会当凌绝顶,一览众山小。
(《望岳》)
国破山河在,城春草木深。
感时花溅泪,恨别鸟惊心。
烽火连三月,家书抵万金。
白头搔更短,浑欲不胜簪。
(《春望》)
昔闻洞庭水,今上岳阳楼。
吴楚东南坼,乾坤日夜浮。
亲朋无一字,老病有孤舟。
戎马关山北,凭轩涕泗流。
(《登岳阳楼》)
《望岳》《春望》《登岳阳楼》分别写于杜甫诗歌生涯的早中晚期。《望岳》写于青年壮游吴越齐赵路上,《春望》写于中年遭变安史之乱期间,《登岳阳楼》写于晚年取道湖湘北归途中。这三首诗标记了一个人的一生,也启示了这是怎样的一生:这一生是身体生成祖国的一生,这一生是祖国江山在一个人的身体中生成的一生。所以,这一生的忧国忧民从不空洞豪迈,而是具体发生于对家人的牵肠挂肚之中,发生于微躯俯仰宇宙、乱世颠沛流离的感怀之中。
《望岳》是一个青年诗人第一次走遍祖国的山河大地时,在一个对望泰山的时刻,让泰山第一次进入身体,然后切己地生成泰山的过程。是的,即使你不来探望,不来与之对望,泰山也早就在那里;但是你来望过之后,泰山就不再是原来的泰山,你也不再是原来的你。你的望岳使泰山重新生成为泰山,泰山也在对望中生成崭新的你。这样的相互对望、相互打开和进入,以及相互改变和生成,一直以来就在文明中发生着,并因而生发文明。文明就是天人相见和相互照亮,各自成就和成就对方。离卦之象,下阳为人,上阳为天,中间阴爻就是天人交通化育的那个敞开之域。
《望岳》通篇就是这样一个天人敞开之域的打开过程。《望岳》之事不是以眼望岳、以我观山的对象化观审,而是天地间一只大眼睛所见的气化流行、游观寓目。“岱宗夫如何”是谁在问?“齐鲁青未了”是谁在答?如果不是神游八极、大观在上,能穿越空间而看到整个齐鲁大地吗?如果不是天人相感、感而遂通天下之故,能笼罩时间而见未了之青吗?千里江山图、富春山居图是能定点透视的对景写生之象吗?抑或只是一生游历所见的山水在画家身心中的储存、发酵、延绵、创构和生长?物与象在身体中的生长?
与易象和山水一样,《望岳》之望不是主客对立的观望,而是人与物的相互敞开、进入、交会、生长。诗句所写之物已不是对象之见,而是身体生成的山水。“造化钟神秀”是天的造化,也是心的造象。“阴阳割昏晓”是昼夜寒暑的判分,也是身心觉知的分晓。与易象和山水一样,《望岳》之望既是以人观物,也是以物观物、以物观人,是三观之互摄、天人之相感。稼轩词云:“我见青山多妩媚,料青山见我应如是”(《贺新郎》),则明见此意也,而略伤刻露。
“荡胸生层云,决眦入归鸟”是一个身体的视角,在身体中生成祖国江山的视角。那时,青年壮游,江山壮丽,泰山在青年脚下“青未了”,青年在泰山顶上“一览众山小”。泰山之为泰山的千古意义,曾经在帝王封禅中奠定的意义,以及在圣人登临中发生的意义,又一次,第一次,在一个布衣诗人的探望中生成。那时,心胸即山谷,山谷即心胸,层云生焉,荡涤在焉;睁开眼睛就是天地,天地就是一只睁开的大眼,一切高飞的都在归来,一切近前的也在去远。那时,近取诸身即远取诸物,远取诸物即近取诸身,身体同于大通,上下与天地同流。
故“会当凌绝顶,一览众山小”者,见天下之辞也。《望岳》者,望天下之诗也。孟子曰:“孔子登东山而小鲁,登泰山而小天下。”(《尽心上》)见大,所以能小之也。登临远望,俯观山下,见物皆小,日常经验而已,何足道哉?乃津津然自满,以所据之高而小天下者,岂圣人之所为?故非见天下者,不能会此登临之意也。
“国”是《春望》的读者遭遇的第一个字,但却是从诗人的作诗中产生的最后一个字。诗人用多灾多难的身家性命炼成这个字,在身体中生成这个字,再把它掏出来,作为一首诗的第一个字,便是“国破山河在”的“国”。
国而家,家而身,这是《春望》字面所见的次序。然而,读完之后,回味起来才发觉,身而家、家而国,才是诗作发生的本原顺序。起首一句“国破山河在”为什么如此切身,原来是因为“国”与“山河”在这里并不是抽象的宏大叙事,而是从家庭破碎、身体罹难的具体经验中生出的“想象的共同体”。想象不一定是虚构。如果是从身家性命中生出的想象,从身体生成祖国江山,便是真实的想象、真实的共同体。
“安史之乱”对于后世读者来说不过是史书上的一个名词,而对于身处其中的诗人来说却是一系列正在发生着的、尚未命名的、前途未卜的事变。“国破”并不是像碗破一样可以对象化地直接观察的事态。“国破”并不是一个什么东西破了,而是千千万万家庭的破碎,以及无数具体个人的流离失所。
首先有身-家-国的实际经验,然后才有国-家-身的诗歌抒写。对于读者而言的第一个字“国”,也就是唐朝,在史书上那么确定的一个存在,对于身处其中的诗人来说却是无数痛苦经验的总和,而这个总和的到来并不是先行抽象地得到确定的。
《春望》之国从江山来(“国破山河在”),江山从城来(“城春草木深”),城从家来(“家书抵万金”),家从身来(“白头搔更短”)。天下之义,身家为本,国自在其中矣。如果反过来以国为本(如纳粹的“国家社会主义”),则身家往往遭殃,天下之基于是乎毁矣。故孟子云:“天下有道,以道殉身;天下无道,以身殉道。”(《尽心上》)
“国破山河在”:知国虽破而犹在,只因江山依旧,千古如斯。江山从来不是谁的江山,江山只是天下江山,“四时行焉,百物生焉”的江山、“藏天下于天下”的江山。
无论国还是江山,都还是抽象的宏大叙事,并不能具象于眼前。之所以知“国破山河在”,只因见“城春草木深”。城春草木之象是《春望》所望的第一个具象,也是全诗唯一寓目眼前的现量之象(花鸟亦在草木春意之中)。此前之国、此后之家,皆由城春草木之见而思及者;身之“白头搔更短”者,则搔也,非见也。故“城春草木深”是全诗唯一可见之象,也是家国之思的起兴和枢纽。
“城春草木深”是人世荒芜和天地繁荣的并置。天地之春如约而至,不以世乱而废时。然而,春愈浓而人情愈惨淡、世乱愈催心。故平日欣赏之花徒溅感时之泪,平日悦性之鸟但惊恨别之心矣(“感时花溅泪,恨别鸟惊心”)。
故“感时”是感天时之春气融融、草木深深,也是感人世之国破家亡、亲人离散。此时想起远方的家人,在战乱之中音讯全无,不知流落何方,不知生死存亡。在草木深深、鸟语花香中想起“烽火连三月,家书抵万金”,其情之凄然更甚于风雨如晦之时。
此时唯余孑然一身,独立草木春深之中,白发稀疏,垂垂老矣。城愈深,我愈老;草木愈深,白头搔愈短。此时从肺腑深处掏出“国”与“江山”,则国乃切己之国,江山是身体生成之江山也。
相比之下,李后主的“无限江山”只是“一晌贪欢”的梦境而已,何曾从身体血气中生出?得江山时,江山只是贪恋之物;失江山时,江山不过怅然若失之物。“别时容易见时难”,别之见之而已,何曾呕心以生之、沥血而护之?故后主之为帝王而未曾有国也,而老杜之为布衣而关乎天下之不坠也。
后主亡国之恨兴于“春意阑珊”之百无聊赖,其视“城春草木深”之天人感怀也何如?其身家之思不过“梦里不知身是客”之飘然怅恨而已,何如“家书抵万金”之沉着痛切?“独自莫凭栏”者谁欤?“天上人间”之梦影而已,何有“白头搔更短”之身哉?无身者无家,无家者无国。故《大学》云:“自天子以至于庶人,壹是皆以修身为本。”
“昔闻洞庭水”,闻之而已;“今上岳阳楼”,身之也。身之乃见“吴楚东南坼,乾坤日夜浮”。如此浩大之象,唯心能知,非眼可见也。心之所以能见者,以身家颠沛,感物至深,乃触处皆情,而情见万物也。故见“吴楚东南坼”者,以“亲朋无一字,老病有孤舟”之身家坼裂而感之也;见“乾坤日夜浮”者,以“戎马关山北,凭轩涕泗流”之沉浮天地、漂泊江湖而见之也。
其身如此,其家如此,其景乃如此。故《旅夜书怀》虽以“飘飘何所似,天地一沙鸥”为结句,而其实非此天地沙鸥之身不能见“星垂平野阔,月涌大江流”之景也。于此则非“凭轩涕泗流”之至情,不能见“乾坤日夜浮”之至境也。
比诸李后主之“独自莫凭栏”,老杜《登岳阳楼》之凭栏虽亦独往而实与天地万物同流共感,何曾有自怜自艾之幽独?后主幽独凭栏,所思不过“雕栏玉砌应犹在,只是朱颜改”之绮靡,其中无家无国,亦无身之为身,只有沉湎之身与耽溺之情而已。而老杜“凭轩涕泗流”之思,发自肺腑,感乎天地,怀家如国,忧国如家,至情至性,身之性之,乃以歌诗重生祖国江山,以布衣重建斯文天下矣。如此,则诗人之业,亦大矣哉!
无竟寓写杜甫《望岳》《春望》《登岳阳楼》诗卷楮皮纸,120cm*35cm
“荡胸生层云”处不小心染了淡墨痕,恰如云烟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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